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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艾叶小说网 > 短篇文学 >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 作者:张晓风 | 书号:40391 时间:2017/10/4 字数:4634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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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 活着，生命是如此地充満了悦愉。我喜 冬天的 光，在 茫的晨雾中展开。我喜那份宁静淡远，我喜那没有喧哗的光和热，而当中午，満 场散坐着晒太的人，那种原始而纯朴的意象总深深地感动着我的心。我喜 在舂风中踏过窄窄的山径，草毒像精致的红灯笼，一路殷勤的张结着。我喜抬头看树梢尖尖的小芽儿，极嫰的⻩绿⾊中透着一派天真的红粉——它好像准备着要奉献什么，要展示什么。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风度，常在无言中教导我一些最美丽的真理。我喜 看一块平平整整、油油亮亮的秧田。那细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，好像一张多绒的毯子，是集许多翠禽的羽⽑织成的，它总是 发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 望。我喜 夏⽇的永昼，我喜在多风的⻩昏独坐在傍山的台上。小山⾕里的稻浪推涌，美好的稻香翻腾着。慢慢地，绚丽的云霞被浣净了，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。我喜观赏这样的布景，我喜坐在那舒服的包厢里。我喜 看満山芦苇，在秋风里凄然地⽩着。在山坡上，在⽔边上，美得那样凄凉。那次，刘告诉我他在梦里得了一句诗：“雾树芦花连江⽩。”意境是美极了，平仄却很拗口。想凑成一首绝句，却又不忍心改它。想联成古风，又苦再也昑不出相当的句子。至今那还只是一句诗，一种美而孤立的意境。我也喜 梦，喜梦里奇异的享受。我总是梦见自己能飞，能跃过山丘和小河。我总是梦见奇异的⾊彩和悦人的形象。我梦见棕⾊的骏马，发亮的鬣⽑在风中飞扬。我梦见成群的野雁，在河滩的丛草中歇宿。我梦见荷花海，完全没有边际，远远在炫耀着模糊的香红-一这些，都是我平⽇不曾见过的。最不能忘记那次梦见在一座紫⾊的山峦前看⽇出——它原来必定不是紫⾊的，只是翠岚映着初升的红⽇，遂在梦中幻出那样奇特的山景。我当然同样在现实生活里喜 山，我办公室的长窗便是面山而开的。每次当窗而坐，总沉得満几尽绿，一种说不出的柔如。较远的地方，教堂尖顶的⽩⾊十字架在透明的光里巍立着，把蓝天撑得⾼⾼地。我还喜 花，不管是哪一种，我喜清瘦的秋菊，浓郁的玫瑰，孤洁的百合，以及幽闲的素馨。我也喜开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。十字形的、斛形的、星形的、球形的。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万花的时候，赋给它们同样的尊荣。我喜 另一种花儿，是绽开在人们笑颊上的。当寒冷早晨我在巷子里，对门那位清癯的太太笑着说：“早！”我就忽然觉得世界是这样的亲切，我缩在⽪手套里的指头不再感觉发僵，空气里充満了和善。当我到了车站开始等车的时候，我喜 看见短发齐耳的中生学，那样精神奕奕的，像小雀儿一样快活的中生学。我喜她们美好宽阔而又明净的额头，以及活泼清澈的眼神。每次看着他们老让我想起自己，总觉得似乎我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。仍然单纯地充満了幻想，仍然那样容易受感动。当我坐下来，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前，我喜 有人为我送来当天的信件。我喜读朋友们的信，没有信的⽇子是不可想象的。我喜读弟弟妹妹的信，那些幼稚纯朴的句于，总是使我在泪光中重新看见南方那座燃遍凤凰花的小城。最不能忘记那年夏天，德从最⾼的山上为我寄来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。在那样酷暑的气候中，我忽然感到甜藌而又沁人的清凉。我特别喜爱读者的信件，虽然我不一定有时间回复。每次捧读这些信件，总让我觉得一种特殊的 动。在这世上，也许有人已透过我看见一些东西。这不就够了吗？我不需要永远存在，我希望我所认定的真理永远存在。我把信件分放在许多小盒子里，那些关切和怀谊都被妥善的保存着。 除了信，我还喜 看一点书，特别是在夜晚，在一灯茕茕之下。我不是一个十分用功的人，我只喜看词曲方面的书。有时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，偶然我也勉強自己看一些浅近的英文书，我喜他们文字变化的活泼。夜读之余，我喜 拉开窗帘看看天空，看看灿如満园舂花的繁星。我更喜看远处山拗里微微摇晃的灯光。那样模糊，那样幽柔，是不是那里面也有一个夜读的人呢？在书籍里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爱那些泛⻩的线装书，握着它就觉得握着一脉优美的传统，那涩黯的纸面蕴含着一种古典的美。我很自然地想到，有几个人执过它，有几个人读过它。他们也许都过去了。历史的兴亡、人物的迭代本是这样虚幻，唯有书中的智慧永远长存。 我喜 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厅里，在落地灯的柔辉中捧一本线装的昆曲谱子。当他把旧发亮的褐⾊笛管举到 边的时候，我就开始轻轻地按着板眼唱起来，那柔美幽咽的⽔磨调在室中低回着，寂寞而空 ，像江南一池微谅的舂⽔。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乐中体味到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愁。我就是这样喜 着许多旧东西，那块小⽑巾，是小学四年级参加儿童周刊⽗亲节征文比赛得来的。那一角花岗石，是小学毕业时和小曼敲破了各执一半的。那具布娃娃是我儿时最忠实的伴侣。那本⽑笔⽇记，是七岁时被老师 着写成的。那两只蜡烛，是我过二十岁生⽇的时候，同学们为我揷在蛋糕上的…我喜这些财富，以致每每整个晚上都在痴坐着，沉浸在许多快乐的回忆里。我喜 翻旧相片，喜看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小女孩。我特别喜坐在摇篮里的那张，那么甜美无忧的时代！我常常想起⺟亲对我说：“不管你们将来遭遇什么，总是回忆起来，人们还有一段快活的⽇子。”是的，我骄傲，我有一段快活的⽇子——不只是一段，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长的的岁月。我喜 把旧作品一一检视，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缺点，我就⾼兴得不能自抑——我在进步！我不是在停顿！这是我最快乐的事了，我喜进步！我喜 美丽的小装饰品，像耳环、项链、和 针。那样晶晶闪闪的的、细细微微的、奇奇巧巧的。它们都躺在一个漂亮的小盆子里，炫耀着不同的美丽，我喜不时看看它们，把它们佩在我的⾝上。我就是喜 这们松散而闲适的生活，我不喜精密的分配的时间，不喜紧张的安排节目。我喜许多不实用的东西，我喜充⾜的沉思时间。我喜 晴朗的礼拜天清晨，当低沉的圣乐冲击着教堂的四壁，我就忽然升⼊另一个境界，没有纷扰，没有战争，没有嫉恨与恼怒。人类的前途有了新光芒，那种确切的信仰把我带⼊更⾼的人生境界。我喜 在⻩昏时来到小溪旁。四顾没有人，我便伸⾜人⽔——那被夕照得极 丽的溪⽔，细沙从我趾间流过，某种⽩花的瓣儿随波飘去，一会儿就幻灭了——这才发现那实在不是什么⽩瓣花儿，只是一些被石块起来的浪花罢了。坐着，坐着，好像天地间流动着和暖的细流。低头沉昑，満溪红霞照得人眼花，一时简直觉得双⾜是浸在一钵花汁里呢！我更喜 没有⽔的河滩，长満了⾼及人肩的蔓草。⽇落时一眼望去，⽩石不尽，有着苍莽凄凉的意味。石块垒垒，把人心里慷慨的意绪也堆叠起来了。我喜那种情怀，好像在峡⾕里听人喊秦脏，苍凉的余韵回转不绝。我喜 别人不注意的东西，像草坪上那株没有理会的扁柏，那株瑟缩在⾼大龙柏之下的扁柏。每次我走过它的时候总要停下来，嗅一嗅那股儿清香，看一看他谦逊的神气。有时候我又怀疑它是不是谦逊，因为也许它 本不觉得龙柏的存在。又或许他虽知道有龙柏存在，也不认为伟大与平凡有什么两样——事实上伟大与平凡的确也没有什么两样。我喜 朋友，喜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去拜访他们。尤其喜在雨天去叩 的大门，在落雨的窗前话旧真是多么美，记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访芷的山居，我永不能忘记她看见我时的惊呼。当她连跑带跳地来 接我，山上光就似乎忽然炽燃起来了。我们走在向⽇葵的荫下，慢慢地倾谈着。那人的下午像一闋轻快的曲子，一会儿就奏完了。我极喜 ，而又带着几分崇敬去喜的，便是海了。那辽阔，那淡远，都令我心折。而那雄壮的气象，那平稳的风范，以及那不可测的深沉，一直向人类作着无言的挑战。我喜 家，我从来还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喜家。每当我从外面回来，一眼看到那窄窄的红门，我就觉得快乐而自豪，我有一个家多么奇妙！我也喜 坐在窗前等他回家来。虽然过往的行人那样多，我总能分辨他的⾜音。那是很容易的，如果有一个脚步声，一⼊巷子就开始跑，而且听起来是沉重急速的大阔步，那就准是他回来了！我喜他把钥匙放进门锁中的声音，我喜听他一进门就 着气喊我的英文名字。我喜 晚饭后坐在客厅里的时分。灯光如纱，轻轻地撒开。我喜听一些协奏曲，一面捧着细瓷的小茶壶暖手。当此之时，我就恍惚能够想象一些田园生活的悠闭。我也喜 户外的生活，我喜和他并排骑着自行车。当礼拜天早晨我们一起赴教堂的时候，两辆车子便并弛在黎明的道上，朝的金波向两旁溅开，我遂觉得那不是一辆脚踏车，而是一艘乘风破浪的飞艇，在无声的唱中滑行。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刚学会骑车的那个年龄，那样奋兴，那样快活，那样唯我独尊——我喜这样的时光。我喜 多雨的⽇子。我喜对着一盏昏灯听檐雨的奏鸣。细雨如丝，如一天轻柔的叮咛。这时候我喜和他共撑一柄旧伞去散步。伞际垂下晶莹成串的⽔珠——一幅美丽的珍珠帘子。于是伞下开始有我们宁静隔绝的世界，伞下缭绕着我们成串的往事。我喜 在读完一章书后仰起脸来和他说话，我喜假想许多事情，“如果我先死了，”我平静地说着，心底却泛起无端的哀愁“你要怎么样呢？” “别说傻话，你这憨孩子。” “我喜 知道，你一定要告诉我，如果我先死了，你要怎么办？”他望着我，神⾊愀然。 “我要离开这里，到很远的地方去，去做什么，我也不知道，总之，是很遥远的很蛮荒的地方。” “你要离开这屋子吗？”我急切地问，环视着被布置得像一片紫⾊梦⾕的小屋。我的心在想象中感到一种剧烈的痛楚。 “不，我要拼着命去赚很多钱，买下这栋房子。”他慢慢地说，声音忽然变得凄怆而低沉： “让每一样东西像原来那样被保持着。哦，不，我们还是别说这些傻话吧！” 我忍不住澈泪泫然了，我不明⽩，为什么我喜 问这样的问题。“哦，不要痴了，”他安慰着我“我们会一起死去的。想想，多美，我们要相偕着去参加天国的盛会呢！” 我喜 相信他的话，我喜想象和他一同跨⼊永恒。我也喜 独自想象老去的⽇子，那时候必是很美的。就好像夕晖満天的景象一样。那时再没有什么可争夺的，可留连的。一切都淡了，都远了，都漠然无介于心了。那时候智慧深邃明彻，爱情渐渐醇化，生命也开始慢慢蜕变，好进⼊另一个安静美丽的世界。啊，那时候，那时候，当我抬头看到精金的大道，碧⽟的城门，以及千万只我的号角，我必定是很励而又很満⾜的。我喜 ，我喜，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！我喜能在我心里充満着这样多的喜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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